种秋喝着茶,默不作声。
张嘉贞低头算账,心中佩服不已。
周米粒本来是不打算下船的,觉得趴在栏杆那边看看风景就好,只是好人山主说有点想吃宵夜了,她就偷偷掂量了一下自个儿的钱袋子,麾下犹有千军万马哩,能输给一桌子酒菜?不能够。不过她还是将那根金扁担留在了风鸢渡船。
所以今夜一个黑衣小姑娘,背小竹箱,手持行山杖,走在最中间,哈,狐假虎威。
一旁的好人山主,头别玉簪,青衫长褂布鞋,背剑。
一身雪白长袍,姿容极好,佩剑。腰悬一枚名为濠梁的养剑葫。
一个闲庭信步,宗师气度。一个意态慵懒,皮囊出彩。
不好惹。
即便是夜幕里,碧城渡街上依旧人头攒动,熙熙攘攘,对那“小姑娘”的身份,就多出几分好奇,莫不是某座仙府里边,那种修道有成、返老还童的老祖师?出门在外,多少得掌握几种“望气”的本领,穿着服饰,尤其是法袍样式,以及那些个能够表面门派、仙府身份的佩饰……都是讲究。
陈平安打趣道:“看来还是离着宝瓶洲太远的缘故,就这么大摇大摆走路上,也没施展障眼法,竟然都没人认出米大剑仙。”
周米粒问道:“好人山主,余米在家外边名气很大吗?”
米裕心知不妙,刚想要解释,陈平安已经点头道:“米大剑仙的名气大得很呐,反正我是肯定比不过的。”
周米粒小声说道:“对了对了,听鸾姐姐说过啊,在北俱芦洲彩雀府那边,咱们余米的人缘就很好哩,每次走在路上,都是仙子姐姐们主动跟余米打招呼的,可受欢迎了。”
陈平安斜眼米大剑仙,笑道:“哦?”
米裕解释道:“我在彩雀府见着谁都不说话的。”
隐官大人冷笑一声,“呵。”
小米粒满脸疑惑,余米你在彩雀府架子这么大嘛,为何如此不平易近人,不能够吧,我咋个帮你打圆场,咋个补救,小姑娘只得假装迷糊,“啊?”
米裕无可奈何。
陈平安笑问道:“要不要顺路买点瓜子?”
周米粒连忙摇头,“这种仙气重的地儿,买啥都别买市井坊间能够买着的货物,杀猪呢,买瓜子还是得去红烛镇那边的铺子买,我熟,回头客,买多了,有折扣!”
陈平安点点头,“老道。”
本来就是奔着宵夜来的,周米粒伸手入袖,再次摸了摸沉甸甸的钱袋子,咧嘴笑道:“今儿我请客啊!”
就近挑了一座酒楼,柜台后边的墙壁上,木牌上边写满了招牌菜肴,周米粒看着都很喜欢,但是看着那些括号里边的价格……
周米粒挠挠脸,深呼吸一口气,罢了罢了,钱财是身外之物,去吧去吧,搬家之后找个好人家,今日经此一别,江湖有缘再会。
点完菜落座后,米裕憋了半天,还是没忍住,“小米粒,也爱吃鱼么?”
在落魄山那边,老厨子倒是偶尔也会炒几盘河鲜,只是每当饭桌上,米裕难免会多看几眼小米粒,每次她也动筷子,只是看不出喜欢不喜欢,反正每次吃鱼不吐刺。结果今天小米粒豪气啊,点了一桌子菜,其中就有两个鱼,清蒸和红烧各来一份。
小米粒眨了眨眼睛。
陈平安没好气道:“小米粒在哑巴湖,每天不吃鱼虾吃啥,喝水管饱啊,这问题问的,米裕你莫不是个……”
然后陈平安和小米粒异口同声道:“傻子吧。”
小姑娘坐在长凳上,捧腹大笑,实在是太好笑了。
米裕哑然失笑。
也对,小米粒还随时备好一袋子小鱼干呢。
周米粒朝米裕偷偷眨眼睛,前边的那笔糊涂账,在好人山主这边肯定翻篇了。
陈平安多要一只酒杯,让小米粒可以稍微喝点,解解馋。
其实裴钱小时候,也馋酒,倒不是真爱喝酒,她就是想要显摆自己年纪不小了,都能喝酒啦,不过那会儿陈平安管得严,小黑炭每馋一次,别说喝了,板栗要不要。
小黑炭就经常背着师父,偷偷找魏海量,一起划拳,只是一个喝水一个喝酒,有模有样的,魏羡还赢不了她。
周米粒每次都是抿一口酒,轻轻哇一声,好酒好酒,所以必须惊叹一声,聊表敬意。
要是喝茶,讲究是不一样的,得双手持杯,轻轻点头,嗯一声。
这些可都是周米粒自己琢磨出来的江湖门道啊。
吃到一半,玉圭宗祖师堂供奉王霁,带着九弈峰峰主邱植,还有一双璧人模样的年轻剑修,师兄妹韦姑苏和韦仙游,一起来到酒楼。
酒楼内顿时哗然一片。
如今桐叶洲的上五境修士,凤毛麟角一般珍稀。
至于那 又是大剑仙韦滢极为器重的嫡传弟子,
关于那个孩子,也有些猜测,有可能是九弈峰那位不世出的天才剑修。
王霁抱拳笑道:“陈山主,我们几个刚好在碧城渡有点事要处理,听说风鸢渡船停靠,就赶过来了,多有打搅。”
以前的桐叶洲,跨洲渡船的数量,跟飞升境修士一样多。
如今出现在这边的跨洲渡船,北俱芦洲那边有两条,宝瓶洲也有两条,一条就是落魄山的风鸢渡船,还有一条来自老龙城苻家,反正都很好认。
陈平安起身抱拳还礼,“王先生,年酒兄,韦姑娘。”
米裕刚夹了一筷子菜到嘴里,实在是懒得起身,就只是抬手抱了抱拳。
陈山主与周米粒,坐在一条长凳上,米裕占了一条,当下就还剩下两张长凳。
王霁率先落座,坐在陈平安对面,韦姑苏站着没动,师妹韦仙游亦然,只是她已经率先挪步,站在了靠近米裕的那条长凳旁边。
韦仙游轻声提醒道:“师兄,坐啊,愣着做什么。”
韦姑苏只得坐在王霁身边。
韦仙游笑道:“米剑仙,又见面了。”
米裕笑着点头而已。
韦姑苏喝了一口闷酒。
其实尚未喝酒,就已心碎。
姜老宗主一贯是个胡话连篇,怎就偏偏在这类男女情爱一事上边,这般一语中的?
米裕也是有苦自知。有隐官大人在场,自己真可谓是武功尽废。
陈平安毫无痕迹扫了眼米裕,米裕早已挺直腰杆,正襟危坐,就像个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正人君子。
王霁眼神古怪,一位仙人境剑修,就这么没牌面吗?
要不是那个米拦腰的绰号,名声在外,做不得半点假,否则王霁都要怀疑米裕到底是不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了。
王霁问道:“陈山主,我们吃过饭,找个僻静地方聊?”
整个碧城渡都是玉圭宗的私产,历来只租不卖,每年光是与各路仙府、还有在此开张做买卖的各国朝廷收取租金,就是一笔不小入账。
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不用那么麻烦,我们一边吃一边聊。”
王霁以心声说道:“那个包袱斋要参与开凿大渎,用四千颗谷雨钱作为定金,神篆峰祖师堂已经收到你们的飞剑传信了,就在前两天,还专门开了一场议事,异议不大,如今已经通知韦宗主了,最少在密信上,说清楚了祖师堂这边的意思,绝大多数还是赞成此事的。”
祖师堂议事内容,不管大小,不可轻易泄露外人,是山上一条不成文的规矩,王霁之所以这么坦诚,一来是认可青萍剑宗的门风和陈平安的人品。再者,关于包袱斋的临时插一脚,青萍剑宗其实就是与外人打声招呼,算是面子上照顾一下玉圭宗。
不过最重要的,还是包袱斋的合作方式,并不会牵扯到太多的既定格局,类似添砖加瓦和锦上添花,不然别说玉圭宗,恐怕大泉姚氏就会第一个反对。
陈平安给小米粒夹了一筷子菜,自己端起酒碗,与王霁轻轻磕碰一下,微笑道:“神篆峰这边,祖师堂的异议大一点,也不是坏事,我瞧着包袱斋那边,好像是有点心理准备的。”
王霁立即心领神会,与陈山主各自饮酒。
米裕算是又长见识了,读书人做起买卖来,真是……老道。
陈平安说道:“不管怎么说,包袱斋做买卖,在山上山下有口皆碑,是一块积攒了很多年声誉的金字招牌,而且我觉得包袱斋的重心,还是未来那条崭新大渎以南的桐叶洲地界,以后免不了要与玉圭宗经常往来,我已经见过包袱斋的老祖师张老前辈了,能够把生意做到这个份上,自然不缺城府和手腕,只是我觉得张老前辈还是个性情中人,将来你们神篆峰这边不妨直爽些。”
王霁点头笑道:“大致有数了。”
之后陈平安就与邱植多聊了几句,好像这位九弈峰峰主,返回宗门没多久,就已经与白玄书信往来好几趟了,不愧是英雄谱榜上有名的好汉,有福同享有难同当。
双方偶然相逢,相谈甚欢,酒足饭饱,期间周米粒还去多要了一壶酒水,等到陈平安起身,打算让米裕去把账结了,王霁笑道:“到了我们碧城渡,哪有吃个饭还需要掏钱的道理。”
韦姑苏立即起身说道:“我去结账。”